衔着草木泥土里寻找来世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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衔着草木泥土里寻找来世的根（组诗）

——陕南丧葬掠影

文／马志高

一，序章——瞑目

我的生是一粒觉醒的种子
而我的死是一道幻影
上眼皮粘合下眼皮的时候
它们已经使用了坚强
与决绝
溘然闭住了双目
一面黑色的大幕
灵与肉阴阳两隔

一具棺木入殓一生的全部
从此的红尘
爱是柳絮，随风、随风去了
恨是云朵，驾鹤浩瀚的天空
情开的花，艳是绿叶的赠予
仇化滴水，入土无声
此后
财富归于寡薄的世道
奔走一生，最后的归属，六尺坟口三尺土
带走
一枚铜板，或者一枚硬币
苍白的双唇含住
它是活着的一生最后的财富
去往另一个陌生的世界
行礼必须有钱财
黑漆漆的地府
首过奈何桥，黑水波涛
小鬼伸出讨利的手
阎王殿前刀钗斧钺油锅滚烫
空着双手进地府，必受其苦
阳间犯下的罪
阎王殿上若饶恕
阴阳两世界，苦泪出正义
空洞的双目
失去了在阴间睁开的意义

二，开烟火

生命从一个黑漆漆的世界出来
那是一个温暖的世界
满天的光明，启开朦胧的眼睛
一种启示
碑石上的裂纹昭然若揭
拼写着斑斑驳驳的命运

从黑处来，路暖，路坦
归黑处去，路冷，路险
摆出三祭碗，长面供东南
摆出三杯酒，浓烈敬西北
纵然鬼神
不喜欢干着手指的沾盐者
奈何桥下水流急
谁看到了勇敢的鱼

亡魂啊
安祥的去吧
路上草木茂盛
每片枝叶都是扶手
广袤的泥土就是恣意的海洋
根须纵横交错
它们为生命提供支撑的天空
来世为人
双脚踏实，举天空的云
为天空青天白日的永恒
擦去雾霾与浮尘

三，开歌路

陷入黑色的幕帘
脚步
怯怯于宅门口
就要走
一条异常的路
可能是天寒地冻
可能是烈日灼心
可能路遇野鬼
亦可能路遇怪兽
这条路
一去不回头

锣响了，鼓响了
人间为你在开道
为你唱着赞歌
向各路神仙祈祷
你在世为人的种种好
沿着路烧着纸钱
沿着路烈酒一遍遍的地洒
献祭给孤坟野鬼
献祭给各路神仙
祈求你奔亡的路上
挺起胸扬着头不受欺凌
你还是戚容挂泪
一步三回头
去酆都，这路途，有无凶险
活着的人掐算百遍
也无法确定前去的吉凶

四，奠酒

灵堂啊幽风漫步
三柱长香
扶着肃穆的白幔

黑漆漆的灵柩横停屋中央
两只白烛蹲于灵案
滚烫的泪默默地流
风在凝噎，结珠泣涕
灵幡躬身默哀

三跪灵柩
长筒唢呐长音绕梁
铜锣悠悠，鼓声缓缓
黄土路上慢点走
亲人啊
你可知活着的人酸泪如雨

对着亡灵九跪九叩
也不足以感谢
活着的时候在人间的恩情
锣与鼓轻重缓急
一跪一叩间
亡者啊
活着的人怎么忍心你孤独的离去
幽幽的路上冷冷的冰雨
为你盛上三杯烈烈的酒
一杯酒献给路上的豪横者
请他们少找麻烦给你顺行
二杯酒献给黑白无常
请铁索松一点轻一点
阳世的罪阴世还
天道循环，谁跑的了
三杯酒献给阎王爷
念你阳世
做官为民谋利而不贪
做民为善乡邻而和睦
做父母为儿女而情长
做人正直而极负正义
来生的路上
放你早行

五，掩殓

锣鼓稍停、唢呐禁声
屏气、敛息、绢帕掩泣
珠泪挂红颜
棺椁不轻弹
棺盖开
围着灵柩
将你的安祥你的尊颜
做最后的瞻仰
记于脑记于心
为永恒的念想

围着寻柩，转一圈恍若一世
盖棺定论
白的黑的，日月星辰日夜记录
亡魂就要醒来了
一条长长的路等着
亡魂就要启程了
请吸住鼻涕忍住眼泪
路途遥远
如果变成了稀泥烂浆的道
路途上跌跌撞撞
活着的人夜夜梦惊心

盖棺论定，四幅抓铁紧钉
你是伟大者你是昏聩者
历史的册页忠诚于天地良心
掩殓魂魄
泪水泡出来的眼睛是明亮的

六，打丧鼓

走了啊——幽冥的世界
铜钉皮鼓上湍急的水流
瞬息和缓，两岸远
开阔处，一片一片的波光
铜锣突然紧追鼓点
野浪击青石
跌宕峰跃，声色厉爵风
拴在麻绳上的铙哽哽咽咽
大颗的珠子滚进铜盘
大钹对着小钹凝凝噎噎
唢呐鼓圆了一张脸
空气胀痛
鞭炮的声音钻进幽暗城
纸钱燃幽火，影子摇灵幡
纤纤长臂舞长夜
幽幽气息幽冥界
一呼一吸断肠梦
栈道走哀乐

七，十杯酒

首杯烈酒祭天庭
亡魂有所求
给往生的道一个坦荡
来世为人胎
善缘
阳间修
地府也须修

举酒二杯相敬
入土润善地
雾岚化仙气
凤凰尾上枕亡灵
太子出自皇庭

咸泪弥漫
尘世转着万花筒
人间词话行孝经
多义多礼多德
亦寿亦昌泰

添酒三杯
一把心酸话
敲鼓打锣击铙钹
生者是生者
亡者是亡者
两相见，海枯石烂

酒斟四杯,泪水洗孝巾
饮了，攀高山
一棵桃树长万丈
仙桃果藏着永生的药

杯酒斟五，念想儿孙百般有
锦鸡高山飞，觅果贪食
山鹰头顶旋
衙门案头大印在
官椅换新人

六敬杯中酒，白烛摇苦风
亡者身前病，儿女孝道尽
昼食半饥饱，夜眠囫囵觉
亡身愧疚末世走的早

方天画戟架三雄
天日收弯弓
英雄策马踏战阵
岁月最英雄
舞一把锋利的刀
碰枪枪朽，指弓弓断
红尘一场空

斟满七杯酒
泣泣涕涕入口流
南柯梦见山高与汪洋
阴世难见阳世人

八杯酒举唇边
三更死，阎王四更见
世间两盏灯
明灯照着天堂路
浑灯照着地狱门

九斟清酒手颤抖
孝子想亡亲
亡亲啊狠心肠
撇下儿女奔酆都

酒斟十杯酒已冷
亡亲慢点饮
生世无恶孽
天堂的路
鲜花盛开路两旁
芬芳的雨洗着酸楚的泪

八，烧更纸

黄色的纸被红红的火煅烧
余烬之后是亡魂
上路的金帑

黑白无常抖着银锁铁锁
套上脖子的紧与松
全凭银子的使唤

道上小鬼川流不息
内有堆起的笑脸
眼瞳里藏着阴恻恻的笑
盯着你的心
如果不能放出血
这一路之上
可是百般的苦

沿路之上呼号声不绝
冤死鬼饿死鬼吊死鬼
它们的生前，故事凄怆
阎王殿上阎王翻法典
沉冤蒙苛是非曲直断清浊
明灯高台坐
影子闪烁——闪烁的影子

将黄纸再烧一些，化成的钱
打点小鬼贿赂黑白无常
阎王爷处不能少
还有那些孤坟里的野鬼
时常断炊，周济若干
让它们往生的路上苦厄少

九，还阳

呼唤一根草的名字
峰峦叠翠中寻觅
河流缓行水清亮
谁的声音划过水面
彼岸的灵蝶薄翼舞尘澜

轻一声重一声锣把锣敲
缓一阵急一阵鼓把鼓槌
阳世的户口簿已除其名
声也嘶哑了，力也竭尽
阳关道上无来人
阴世路途多孤魂

十，辞灵

无边的天地也怕昏暗
一更戌时
万物朦胧夜色收天
盖世的英雄力千斤
踢不飞近身的尘埃

二更人间灯
亥时渐眠
美梦也好恶梦也罢
交给了梦的世界

三更子时夜深重
苍穹将众多的星光挂上天空
必须让黑暗的魂有些惧意
让有道的鬼，有冤的鬼
能看见路
寻找它们的前世之旅

四更丑时的夜
沉默于黑暗
伸出手寻找
五指山隐藏于无形
狗盗之辈蠢蠢欲动
贪脏枉法者
欲行不义者
多少罪恶
再黑的夜也掩盖不了
即使变成了鬼
阎王爷的账薄一清二楚

五更朦天寅时到
鸡一遍遍的引亢高歌
试图赶走着黑暗
一遍遍的高嗓门
喊着黎明的到来
活着的人清醒于一滴雨露
亡者把满脸的泪水留给了尘世
把一颗魂放进树木
土地张开了宽阔的眼睛

十一 出灵

鞭炮的硝烟惊醒了黎明
不知名的鸟倏然飞起
冲向天空
一朵云的身体颤了颤
一阵雨飞
一道影子闪电般冲出去
锣起鼓响唢呐放声大恸
沉闷的哀嚎
欲绝的灵魂
晨开夜关的大门拦不住
一生的居室就此永别了

十二 捎灵

两条木凳端着沉重
亡魂望着
一根白色的老绳
缠身棺木
老杠滚过棺盖
四根栎树小杠穿过绳扣
不慌不忙的捎灵人
不悲不喜
他们粗糙的手不停地忙着
多少亡魂滴下的尖锐的泪
从他们的手心上划过
已经麻木了的手指
沾着壶酒画着十字架

十三 起灵

烈酒三杯祭拜
老杠老绳
请求它们结实的身体
将亡魂送归土地

鞭炮声突然炸响
惊翻了长条马凳
灵柩起驾
唢呐鸣哀，锣鼓击痛
悲怆的交响曲裏住了一方红尘
灵魂坐到灵柩之上
望着
跪地而哭的孝子贤孙
突然间心生悲哀
世界为什么没有长生
人类的命运是共同的
最后的归属没有例外
高贵与低贱，殊途同归

十四 发引

青竹木竿上花朵盛开
眼睑垂下，默默前行
黄泉路上
黄纸一页一页的斜飞
金钱开道
叩着
地府们开
孤坟边上树瘦鸟无鸣
野鬼荒山走

唢呐吹歌，锣鼓敲调
迈着八字步的抬灵人
踩着节奏摇动灵柩
灵魂已经离躯
仅余的肉身
它的永世与泥土为邻
路野上鞭炮不断地炸响
野鬼逃遁，恶狼隐于洞穴

一跪一行
泪水洇湿了的空气
喘着声
一进一退
拖着沉沉的路
八抬大轿棺中人
善
存于长长的人世
那些恶，那些原恶
埋葬于深土
人世
可以容纳无数个庸俗的人
人世
一个贪官
政府的的声誉
一个坏人
地方的名声

走吧，既然无愧于人世
寿终正寝
不过是一缕春风的化去

十五 交地契

锣停鼓歇
唢呐的余音遁入土地
引魂幡竖向黄土梁
一道土坑
亡魂的归属地
一叠黄表一堆火纸
土地神啊，供品献上
赐一席地吧
活着的时候住不起高价房子
来到了阴间
希望您的手高抬
指缝间漏下数尺荒土
做一堆石砌的坟冢
为亘古的居住地

十六 下葬

老杠横贯小杠直穿
老绳挽套
吊起黑漆漆的棺木
土地张开了六尺长嘴

骤然间锣鼓唢呐齐吼
鞭炮震地烟花冲天
撕心裂肺的哭喊
从亡人耳边拂过
眼睛里流出来的溪流
正在湮灭最后一丝阳世的光

十七 拨向

生的时候阳光照在后背上
死的日子阴霾罩前胸
入土必须为安
面向高山，来世威武
面对流水，来世顺风
居住地鸟展歌喉
花香一处
把阴世做为来世

十八 呼龙〈撒五谷〉

阳世的五谷只为阳世生长
那么
摇一摇五谷斗
抓一把稻谷
抓一把玉米
抓一把小麦
抓一把高粱
抓一把红豆
撒给你——
撒给你的阴世
五谷葱绿茁壮成长
撒给你的来世
五谷丰登荫庇子孙

十九 谢墓

三根长香跪拜
三叩首
三尺黄土
大地的赐予

每一把泥土都有亡魂的存在
它们附身于青草稼禾树木
一口墓穴
亡魂的安身立命地

二十 圆坟

去阴世亡人走了三天
戚容伴红尘
竹篮盛碟，铜壶满酒
鲜土上一字摆开
泪水奠祭，泣涕拜新墓

天空朗朗而永恒
活着的灵魂
死去的肉体
都在天空之下
土地长存
葬在其中的尸骨
土地不腐，气血永凝
寄生于树木
寄生于庄稼
寄生于花朵
寄生于杂草
望乡台上望乡路
无垠的土地上
或站或走或奔的灵魂
他们是阳间的
是阴世的
是亘古于天地间沉睡的种子

2022年2月22日完成于家乡蜀河古镇马家坡旧居

作者简介：马志高，男，回族，农民，陕西旬阳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诗作刊发《鸭绿江》、《北方文艺》《中国文艺家》、《文学中国》、《神州文学》、《诗路》等杂志与网络。诗作入选中国作家出版社的《建党百年》、《二十四位名诗人》下卷、《安康文学》等。2019～2020《中国诗人》微刊年度诗人奖。获第一届国际诗酒文化优秀奖。2019～2020《中国诗人》微刊年度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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