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的错误

◉ 好运相伴

善良的错误

“你的善良是一种错误。”
那天夜里，我对自己说。这是在我有了那次善良的经历之后，被迫深刻反思得出的结论。

说句实话，我是属于那种自己的事情尚顾不过来，还想要顾及别人的人。就因为这个原因，我吃过不少苦楚，但是，这都是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的。
而最近发生的这件事情，就太出乎我的意料了，也远远地超出了我可接受的范围。
有一天，我无意中发现，我以前的老邻居、我们相处极好的张姐，用脚蹬三轮车，带着她的十岁左右的女儿，从我赖以维持生计的小吃摊前走过。当时，我只感到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她是谁。等到她们就要走得看不见影子的时候，我才猛然想起她是张姐。
看起来，张姐的日子过得并不轻松。单单从衣着上就能看得出来。而且，从她车上载着的东西上，一点都不用费力就可以看出，她是个收破烂的。张姐是个收破烂的，我并不吃惊，只是她相貌的巨大改变，让我难以置信。
张姐人走得没影了，却给我留下了种种猜测：她相貌的改变为什么这么巨大？是遇上了什么灾祸，还是得过什么病患？我想，再见了面，一定要好好问问她。
过了一天又一天，张姐仿佛看破了我的心事，再也没有从我的摊位前经过。倒是她的女儿，一个被称着小叶的小女孩，夹杂在放学后围在我摊位前的学生中间，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发现她每次都是用手指指鸡蛋灌饼，然后，无声地递过钱来，也不说话。当然，这并没有什么可惊奇的，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促使人们能省则省，勤于手机，惰于语言几乎已成常态化。不过，从她的身上我断定，张姐一定住在这周围。相信张姐也一定认出了我。所以，她宁愿绕道，也不从我的摊位前经过。我深深地喟叹了：唉，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张姐还是张姐啊！
于是，我把了解张姐近况的希望，寄托在她女儿的身上。我问：“小姑娘，你买鸡蛋灌饼吗？”
小姑娘点点头。
我边给她拿，边问：“你们的家就在这附近吧？”
小姑娘摇摇头。
“那你们住在哪里呢？”
小姑娘依然摇摇头。
我的心往下一沉：难怪小姑娘买鸡蛋灌饼时总不说话，该不会是个哑巴吧？看来，想从她口中得到什么消息，是不可能的。
怜悯之情油然而生，我的话脱口而出：“小姑娘，我这鸡蛋灌饼买四元钱一个，但是，你给我两元钱就可以了。”
两点火星，从小姑娘的眼睛中轻盈地跳出来，瞬间照亮了她瘦瘦的脸庞，红晕升腾如迷人的霞彩。
“谢谢阿姨！”小姑娘的声音低低的，但它却在我的心中高高地响起。
“什么？你会说话？！”当然，我是在心里对她喊的，嘴里一个字也没敢吐出来。
小姑娘转身跑了，我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慢慢的似有所悟。
从此，我打消了打听张姐近况的念头。是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人都有不愿示人的事情，我又何必苦苦追寻呢？这与揭人伤疤有什么两样？对人关心并没有过错，只是如果太过了，或者妄想探人隐私，肯定是不道德的，并且你起始的真诚的关心，也就发生了质的变化。
自那天开始，只要小叶来买我的鸡蛋灌饼，我就少收她两元钱，而她每回也会说声“谢谢阿姨！”，接着，迅速地掷过两束亮亮的目光来。我稳稳地接住这目光，感到无比享受——这是两元钱，二十元钱，甚至更多的钱买不来的。
大约过了近一个月，小叶又来到我的摊位前。我马上拿起一个鸡蛋灌饼递给她。这回，她伸出手来，没有接鸡蛋灌饼，只是对我摇了摇说：“阿姨，我不要鸡蛋灌饼了。我来是想替我妈妈捎个话给你：明天傍晚，你能到翠苑轩去一趟吗？我妈妈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这当然可以。”我兴奋地说——因为这也是我期待已久的。
“谢谢阿姨！”小叶转身跑了。她那小巧的身子一蹦一跳的，仿佛整个天地都随之舞蹈起来。
我看得如痴如醉。
粉粉的霞光，淡淡的雾霭，以及笼罩在这霞光雾霭里的绿的树，红的花，都是那么的奇妙无比，美轮美奂。
我轻盈地走在这如梦似幻的美景里，感到神旷心怡，就像赴一场盼望已久的青春的约会！
自从听了小叶捎的话，我就一遍一遍在心里构画和张姐相见的情景。见面以后，张姐肯定会再三再四地对我表示感谢，就因为小叶来买我的鸡蛋灌饼，我每次都少收她两元钱。可以毫不含乎地说，这次约会的目的，就是张姐要表示她对我的感激。我能想的到，张姐会提着一大堆东西，和与这一大堆东西一样有诚意的一大堆感激的话语。到时候我不仅不会收她一点点的东西，同样也不会收她那一大堆感激的话语。我在思考着，该怎样婉言谢绝她，才能让她既不会感到过意不去，又会不失体面地收回自己的东西呢？因为，我们毕竟是曾经的好邻居啊。
哎，张姐，张姐，你还是那么客气，你还是那么善解人意！就连这么一次见面，你都设想得那么细致周到：时间，选在傍晚，我的小摊已经关门；地点，选在翠苑轩，离我的家很近……
翠苑轩是一个面积不大的公园，但是，能在古诗词里找到的雅致的景观，这里几乎一样都不缺：小桥玲珑，流水叮咚；亭台俊奇，楼阁轩昂……如此美景，再加上雾霭晚霞的浓妆淡抹，更加显得美不胜收。
粉纱轻笼，修竹挺拔。一个阿娜多姿的身影曼妙地立在这背景之上，恍若天女下凡，仙风道骨，高洁清奇。这是张姐。我不禁慨叹了：岁月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容颜，却永远改变不了他（她）骨子里的那份美丽和清高！
“张姐！”此时此刻，我的心里是一片敬畏的虔诚。
仿佛一尊雕像，张姐一动未动，更没有我想象中的激动的回应。
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压抑着心中的惊诧，又叫了一声：“张姐！”
张姐缓缓地转回身来。直到这时，我才看出，原来我面对的是张姐的背影。
“你好？张姐。”压抑着心跳，我小心翼翼地问。
“……”
“你怎么啦？张姐。”我不得不用手按压着自己的胸口，问她。
宛如一点火星扔进了火药堆，张姐爆发了：“我怎么啦？我还要问你呢，你怎么啦？你这个人是怎么做人的？你怎么可以这样！”
“张姐，我……我做错什么事了？”
“还没有做错？你在害人，你知道吗？”
“什么？我……我害人？！”
“对，你就是在害人！别以为你是多么伟大，多么高尚，多么善良！其实，你彻头彻尾都是在害人！”
“张……张姐，我……我不明白，我到底害谁啦？”
“我的女儿小叶！”
“什么？我怎么害她啦？”
“她经常到你那儿买鸡蛋灌饼对吧？”
“对啊。”
“你每次都少收她两元钱对吧？”
“对啊。”
“你这就是在害她你知道吗？”张姐看着一头雾水的我，再不等我开口，飞快地说下去：“你以为你是在做好事，在帮她，在可怜她是吧？其实，你错了，你恰恰是在害她！
“孩子还小，她还不完全具备分辩是非对错的能力，我不怪她。可你是个成年人，你应该知道你的行为会给孩子带来什么后果吧？
“首先，对孩子来说，这是一种误导，这会让她认为别人的怜悯或者说馈赠，是可以随便接受的。这将严重影响她的思维发展，扭曲她的世界观和为人处事行为，忽略或者是不知道维护自己的尊严。
“其二，不经对方同意的馈赠，本质上是对对方的一种藐视和污辱。我承认你是处于善良，你是一种好意。但是，你考虑过没有，你这种善良的好意是凌驾于别人的意志之上的，是一种强行的霸道行为，严重侵犯了人的尊严，是对人格的极端藐视和污辱！
“无论你能不能接受，我今天来的目的，就是强烈要求你立即停止你的善良行为，并为你的善良行为向小叶道歉！”
说完，张姐的眼睛依然在传达着她坚定的立场，和强硬的态度。
我完全懵了 。没想到，我的一片好心，不但没有换来好报，反而惹下一场横祸！听听，这都是哪和哪啊？她用得着这种兴师动众吗？她用得着这么上纲上线吗？
我颇有些不平和愤慨。我不能接受这种过份的指责，我就是转不过这个弯来。
最后，为了息事宁人，我还是勉强答应了她的要求。
张姐笑了，说：“我知道，你心里还没有想通。不过，我相信你早晚会想通的——毕竟，我们是多年的邻居。当然，你的好意我们还是心领的。谢谢你，雪！”
最后，张姐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说：“雪，我会想你的！”
“我也是。”我勉强挤出一丝笑来。
“我相信！”
我佩服张姐有一双犀利的眼睛，能洞察人的心灵。不过，这回她错了——我的话是违心的。
当然，这只是我冲动中的想法，谁敢保证经过时间的沉淀之后，会不会真的被张姐言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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